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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宗澤,過不去的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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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獎懲條例的震懾下,趙構如願以償地從河南省的商丘搬到了淮南的揚州城,緊緊地靠在了長江邊上。

在這個過程裏,還真沒人再敢說怪話。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強勢政府很適合他,對人民就該狠一些!這個觀點一直伴隨著他,直到一年半之後,那件讓他魂飛魄散的事發生之後,他才明白了一個真理——哪怕你是至高無上的帝王,也不能太欺負人了!

這時,有長江之天險、揚州之繁華,既安全又舒服,他真的像是夢回汴京一樣,又找到了從前生活的影子。這種好日子持續了差不多十個月。在這十個月裏,不只是他,幾乎整個中原都相當平靜安寧,之所以這樣,完全歸功於一個人。

宗澤。

他全心全意地經營著開封城,在極短的時間裏創造了一個奇跡。他竟然讓廢墟一樣的開封城變成了空前強大的堡壘,不僅足以自保,還震撼了整個兩河敵占區。宋朝和女真人在每一個角落裏爭鋒,居然幾乎每戰必勝。這是多麽不可思議,要知道就在一年前,金軍還輕松地滅掉了宋朝。

宗澤是六月初一到達開封城的,他看見的是斷壁殘垣的街市,樓櫓盡廢、兵民雜居的城防。大白天裏,盜賊隨處可見,老百姓沒吃沒穿,這是一座廢城、死城。

就在兩百裏之外的黃河邊上,金軍一直駐紮著,像一把屠刀一樣時刻懸在開封人的頭頂上,隨時都會砍下來。

還有比這更糟的情況嗎?宗澤就在這種絕境裏振作起來,他深信自己的民族是強大的,只要當政的人理智些,稍微勇敢點,奇跡一定會出現。

他先是抓了幾個知名的盜賊,宣布從此以後恢覆宋朝律法,敢偷搶犯罪的,不管贓物是多少,一律軍法從事。

也就是砍頭。

宗澤說到做到,幾顆血淋淋的人頭一落地,開封城的秩序立即恢覆原貌。接著,他建設城防,在開封城各處修補戰械、重建敵樓,額外造了一千兩百多輛戰車。之後,他走出城外,到了郊區。兩次東京保衛戰給了宗澤一個非常沈痛的教訓,就是宋朝每次都是第一時間丟了城外的設施。

宗澤在城外險峻地段構築了二十四個防禦點,這些和開封城本身的防禦有機結合,這就在郊區築起了第一道防線。做完了這些,宗澤仍然不滿意。

他想到黃河,黃河是開封城唯一的北方天險,沒有它,開封就只剩下幾道人工城墻而已,那麽,必須要奪回黃河。

可他手裏沒有兵,這是再嚴重不過的現實問題了。他沒法向趙構申請,禦營的兵力絕不會調給他一兵一卒。那麽招募,可是用什麽呢?當兵就得吃糧拿餉,他既沒錢也沒糧。退一萬步講,即使他有,民間的兵也對宋朝不感冒。保家衛國靠自己,為什麽要投靠不靠譜的宋朝?

這時,在開封的周邊,說是民兵也好,盜賊也好,這種民間武裝力量大得驚人,動輒幾十萬人聚集在一起。比如活動在濮州(今山東鄄城縣)一帶,號稱擁有幾十萬人的王善;活動在淮水區域內,約有七萬人的王再興、李貴;活動在洛陽附近,擁眾三十萬人的沒角牛楊進。這些人都在亂世中迅速崛起,每一個都不簡單,並且有個共同點。

他們厭惡宋朝,別說讓他們歸順了,比如王善,他會主動帶人到開封城去打劫。

幾十萬的部隊沖向了剛剛重建的開封城,要宗澤怎麽辦?逃,還是戰,兩者都不現實,而在這兩者之間,宗澤選擇了相信。他相信自己的理念不會錯,相信自己的民族不會錯。為此,他單人獨騎出發,向王善的部隊迎了上去。

他對王善說:“朝廷危亡,國家大難,如果有一兩個像你這樣的人挺身而出,金軍就不會猖獗。這是你臨危立功的機會,希望你能把握。”

這話很高深嗎?很煽情嗎?在我看來一點都不。宗澤只是說了實話,說出了他的希望。王善的反應是強烈的,他立即跪謝,流著淚說:“敢不盡命!”

幾十萬人立即被收編,成了宗澤的部下。這樣的事一次次地重演,前面提到的王再興、李貴、楊進等人都在這時站到了宗澤的身旁,成了他的助手。

一個是偶然,兩個、三個呢?每一個人都這樣放棄了自我,拋開了對宋朝的成見。之所以會這樣,只能歸功於宗澤個人的威望。而他的威望基礎是什麽呢?我想起了一個人曾經說過的話:

“我南朝地廣人多,崇尚氣節。俊彥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來,從不屈膝異族……”

這句話讓我深思,“地廣人多”、“俊彥之士”,這在中國是最不罕見的,在每一個時代裏,這一點都不曾改變。比如近代史裏最黑暗、最屈辱的時候,中國的人數之多、俊彥之多,就如燦爛繁星。可為什麽至少有三次屈膝異族了呢?

因為“崇尚氣節”,只要失去了氣節,中國人就失去了一切。如果能像宗澤、楊進、王善等人這樣,因為氣節而走在一起,那麽情況自然會好轉。

宗澤並不是一味地包容,相反,他的底線很高。當年,他離開磁州時,把軍隊和政務交給了磁州兵馬鈐轄李侃。不知是什麽原因,李侃被部下趙世隆殺了。

趙世隆奪了城防,在戰亂中占據一方。

這是一位土皇帝了,可是當他知道宗澤在開封城的舉動後,他帶著自己的弟弟,外加三萬兵馬來投奔。在他想來,這是件安全的好事。連盜賊都能變成正規軍,為國出力,何況是他呢?他本身就是宗澤的老部下,只是犯了點小錯罷了。

宗澤只問了他一句話:“河北丟了,是不是連我們宋朝的法令,上下級之間的紀律也都丟了?”軍隊嘩變,以下犯上,是趙匡胤定下來的死罪。

他命人把趙世隆拉下去斬首示眾。

當時,周圍都是趙世隆的人。趙世隆的弟弟趙世興就站在他身邊,還帶著刀。宗澤很平靜,等殺了趙世隆之後,才緩緩地轉頭看著他弟弟,說:“你哥哥死了,如果你能帶領這支部隊報效國家,我就把它交給你,希望你能洗刷你哥哥的恥辱。”

殺其兄而任其弟,按常理來說,純粹是找死。他在自己身後埋了一把刀,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砍下來。可奇怪的是,趙世興居然真心實意地接受了。不久之後,金軍突襲滑州,宗澤命令他緊急馳援,他率領這支部隊殺了過去,在城外大獲全勝。

宗澤就是這樣,讓開封城的軍隊與日俱增,在短時期內達到了一百萬人以上,同時嚴明軍紀。有了這些基礎之後,他掃平了黃河南岸的金營,在沿岸十六個縣的周邊建立了像魚鱗一樣的連珠寨。

他這麽搞,金國坐不住了。宋朝這樣的龐然大物,絕對不能讓它有喘息之機。為了滅掉宗澤,金國調配了能調動的最高軍力。

完顏宗翰坐鎮原遼西京(今山西大同),與宗澤對峙。十二月左右,他派出了金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將軍。

完顏宗弼出場。

完顏宗弼,本名斡啜、斡出、晃斡出,或者叫“兀術”。沒錯,他就是家喻戶曉的完顏兀術,至於通常被稱為“金兀術”,那是一種榮耀。

他是金國的兀術。以國為姓,這是對當時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一位軍人的尊稱。也就是說,金國人愛他。查一下他的家譜,都是頂級權貴,他是金國開國皇帝完顏阿骨打的第四個兒子,人稱四太子殿下。那麽,想一下,大太子、二太子這些年來南征北戰,滅國屠城,聲名顯赫,為什麽他這個時候才冒出來呢?

因為他二哥死了。

完顏宗望在這一年的六月,也就是宗澤到達開封城之後,突然病死了。這對金國是不可估量的損失,至少在軍隊方面,接近一半的軍隊體系沒了領導。要怎樣彌補呢?第一,得像完顏宗望一樣,有宗室最純的血統;第二,得有戰功。

戰功是完顏宗弼的軟肋,截至這時,他只是軍隊裏的一個隨行人員。比如在追捕遼國皇帝時,他跟著完顏宗望追到了鴛鴦泊;入侵宋朝時,他跟著大部隊到達開封城下。查史料可以知道,那麽多的人事交割裏,他的名字一次都沒有出現過,他的地位、權力就可想而知了。

說句難聽點的話,這位金國戰士是被樹立起來的典型,他本身什麽都不是。這時,他被派出去襲擊宗澤,剛過黃河,連宗澤的面兒都沒見著,就掉頭往回跑。

宗澤只是派了兩支部隊繞到了他的側後方,占據了滑州、鄭州兩處,悄悄斷了他的退路而已,他就受不了了。

這是金兀術獨自領兵的第一次戰鬥,出師不利,溜之大吉,他的做法很經典!當然,也可以說這是一次試探,因為在半個多月之後,他又卷土重來了。這一次,他行動迅速詭譎,渡黃河、過鄭州、進白沙,很快就沖到了開封城的附近。

跑得越快,被打得越慘,因為他光顧著跑了。順便說一下,他這人打仗的特點就是沖得超快、超猛,至於身後發生了什麽事,他從來不管。這一次是這樣,後面還這樣,結果每次都被打得灰頭土臉、滿頭包。這次,他沒想到,更沒察覺到,宗澤上回派出去斷他後路的人馬還在原地沒動,一直在等著他。

前邊有宋兵擋著,後邊伏兵四起,完顏宗弼打了個徹徹底底的敗仗,第二次落荒而逃。這就是金國歷史上僅次於完顏宗翰的偉大軍人的傳奇軍事事業的開端。他不知道的是,宗澤不僅使他敗了兩次,還在這段時間裏給他造成了一個永恒的噩夢。

宗澤一生最大的成就可以歸納成三條:

第一,他在山河破碎之際,極其敏銳地識破了金軍假和談、真要挾的面目,把趙構留在磁州,為宋朝保存了唯一一條血脈。當然,這一條是對是錯,他本人是否很後悔,就另當別論了。

第二,他重建開封城,整合兩河地區,在極短的時間內重振宋朝軍威,在滅國一年之後,就阻敵兵於門外,這一點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第三,他釋放了一個犯了軍紀、要被處斬的年輕軍人,並且給對方機會,讓這個年輕人走上戰場,為國征戰。

他做過無數這樣的事,當時,他絕不會想到,這件小事對宋朝、對漢民族有著怎樣的意義。

因為這個年輕人叫岳飛。

岳飛終於見到了宗澤,終於到了開封。從他在應天府被開除軍籍之後,直到這裏,他顛沛流離,滿身戰瘡,可以說是九死一生,他不僅與金軍血戰過,還兩次遭遇本國上司的屠殺。

回到應天府——這座城在宋朝是有特殊意義的。它是北宋四京中的南京,最初叫歸德府,是後周歸德軍節度使趙匡胤的駐所,所以,它是宋朝的龍興之地。趙構在危難中於此地登基,又給它披上了一層神聖的外衣。宋朝的子民們向往它,來了就不想走。

岳飛被開除軍籍之後,也沒離開。游蕩的日子裏,岳飛目睹了建炎集團的一個個荒謬舉措,他憤懣、郁悶、無聊、忐忑,被種種負面情緒影響著。城外面的廣闊天地裏有無數民間自發組建的武裝,他完全可以投身其中,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是,他的身上有責任,他的母親在他離開家門去從軍時,親手在他的後背上刺了四個字——精忠報國。這是他一生的理想,他所有的努力都為了實現這一點。國家是至高無上的,既不能容忍外敵的入侵,更不能容忍內賊的叛變。

更不要說自己加入盜賊組織了。

岳飛所接觸的人都是宋朝的正規官吏。很幸運,他和一個叫趙九齡的人能談得來。

趙九齡是張所的下屬,在他的引薦下,岳飛有幸拜見了張所,成為河北招撫司的一員,從此,岳飛走向了抗金最前沿。

回首往事,誰還能說上書事件是錯事、壞事呢?沒有它,岳飛仍然只是一介小兵,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混日子,怎能像現在這樣緊緊抓住自己的命運,和金兵刀兵相見呢?

他被分配到王彥的手下,做統制官。

王彥,字子才,河內上黨人。此人文武雙全,在徽宗時曾進京應武舉,在趙佶面前試演武義。曾追隨種師道兩入西夏,立有戰功。這時,金軍入侵,他毅然離家從軍,沒進禦營,而是投奔了張所,到河北敵占區找事做。

綜上所述,王彥也是個狠人,他和岳飛做搭檔,堪稱相得益彰。可惜的是,還沒等這對強強組合發威,一個命令突然降臨。

黃潛善、汪伯彥兩位大佬搞垮了李綱,河北、河東的反攻計劃立即擱淺,連張所都下課回家了,被貶到嶺南反省去了。

很多人心灰意冷,剛剛聚集起來的河北大營一下子就散了。可是,王彥、岳飛、白安民等人沒有動搖,他們集結了七千多人馬,北渡黃河,進入敵占區,主動向金軍宣戰。這是北宋滅亡之後,宋軍的第一次主動反擊。金軍猝不及防,被連連擊敗。王彥所部長驅直入,一時間,宋人士氣大振。不過,他們也因此孤軍深入,不要忘了,他們是沒有後援的。

金軍調來了近六萬重兵,合圍王彥。

接近十比一的軍力,王彥有了危機感,他被迫築寨,閉壘不出。這在一般情況下是正確的,畢竟敵我懸殊。可岳飛卻不這樣想,他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他一生中的所有戰績都是以劣勢兵力取得的。換言之,如果只能以多勝少的話,還要兵法戰將幹什麽。

岳飛不聽王彥的節制,率領自己手下的幾百名士兵沖出營寨,與金軍決戰。混戰之中,岳飛奪得金軍大纛,朝四面揮舞,軍心大振。他不僅沖破了金軍的重圍,還一路追殺,占領了新鄉縣。

金軍火速向新鄉縣集結兵力,但是他們晚了,岳飛根本沒有考慮防守,他放棄了新鄉,繼續向北挺進。第二天,他行進到侯兆川時,與金軍相遇。

戰爭開始了,岳飛沒有兵力,沒有地利,除了他自己以外,這支部隊無法依靠其他任何力量。他沖在最前沿,身上有十餘處受傷,血戰不退。在他的感召下,“士皆死戰”,再一次擊敗了金軍。

宋、金開戰以來,宋朝的正規軍成建制的覆滅。漸漸地,他們總結出了金兵的戰術,其實是沒有戰術,就是金國士兵的素質太驚人。宋、夏戰爭中,兩軍對沖,幾個回合之後,勝負就會見分曉,甚至打到天黑了,兩軍會很默契地收兵,休息一夜。等第二天天亮了,吃完飯再打。

金兵不是這樣,他們第一次沖殺不成功,緊接著來第二次,第二次不成功就來第三次,這種沖擊會整日整夜地持續,是名副其實的不死不休。

想擊敗這樣的軍隊,而且以幾百人的兵力在困境中連續擊敗它,這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戰鬥力?從這裏就可以看出岳飛一生征戰的特色,他飛揚勇決,不拘一格,敢為人所不敢為,在戰場上迅速前進,給敵人連續不斷的打擊。

可惜的是,他們畢竟人少,而且沒糧了,這是件讓人頭疼的事。本來是在自己的國境內,可偏偏找不到給養。現實逼迫岳飛必須回去向王彥求助。

在岳飛想來,在絕大多數人想來,他們本身就是同一支部隊,就算只是友軍,在抗戰中支援些糧草,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嗎?可王彥不那麽想。前幾天,岳飛違抗他的命令,沖出營寨與金軍決戰,在他看來就是分裂他的隊伍,削弱他本人的威信。無論從哪一點來看,岳飛都犯了軍法。

犯軍法,就得軍法從事。當時,有人建議他殺了岳飛,王彥還真的心動過。他是位名將,是位堅定的抗金英雄,這都不假,可他的心胸是狹窄的,岳飛深深激怒了他。幸運的是,他雖然心胸狹窄,卻是個明白人。

他拒絕了岳飛的求助,讓岳飛安全離開。這相當於讓岳飛自生自滅,與他無關。從此之後,王彥與岳飛嫌隙不消,兩位抗金名將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岳飛回到幾百名饑腸轆轆的士兵中間。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條絕路。沒有糧草,沒有援兵,周邊是近六萬多的金軍,哪怕是想撤退逃跑都不容易啊。

這也是岳飛不肯原諒王彥的地方,雖然沒有親自動手,但也跟殺人沒多大區別。

處在絕境中的岳飛沒有向南撤退,他的勇氣是無人可比的,他居然率領饑傷交迫的士兵繼續向北方前進。他們一路征戰,到達了太行山。太行山綿延四百餘公裏,是山西、河北、河南三地的天然界山,這裏溝壑縱橫、險要叢生,是理想的戰場。

岳飛此行最艱苦也是最激烈的戰鬥就發生在這裏。他先是與一群金軍相遇,兩軍激戰,岳飛生擒金軍主將拓跋耶烏。幾天之後,他再次遇敵。這一次,岳飛的部下疲憊到了極點,已經無法硬撐,情況逼著他只能行險。

岳飛單騎出戰,持丈八鐵槍,刺殺金軍主將黑風大王,使這支金軍倉皇逃走。

至此,岳飛孤軍深入,以數百人之眾,入數萬金軍重圍,攻城略地,輾轉作戰,戰無不勝。這是有宋一代從未有過的戰績,就連韓世忠都相形見絀。韓世忠的每一戰都有依托,或是有大部隊在前方做先鋒,或是有城池做後盾,而岳飛此行無所依靠,居然遠揚千裏、銳不可當,沖破了金軍的重重包圍。如此決心、戰力,就算沒有後來的輝煌成就,也足以使岳飛在中華戰將的名單裏獨樹一幟。

不過,他的體力也到了極限,不得不考慮回歸了。岳飛在太行山停留片刻後,便向開封方面撤退。史書沒有記載他的回歸過程,讓人無法猜到他遭遇過什麽。

如果沒有再征戰,那麽說明他的行動機變神速,讓金軍無法堵截;如果與金軍狹路相逢,那麽岳飛的回歸之路將會更加艱辛。

以這樣的傷疲之旅,他得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進開封見宗澤呢?

岳飛終於進入開封城中,宗澤收留了他,沒有計較他之前違抗軍令的事。他有自己的部下,有一定的權職。不過,他的噩運還沒完。不久之後,他居然被綁上了刑場。

岳飛要被殺頭了,各種史書都沒有記載他犯了什麽事,不過,從他的早期經歷來說,他想犯事,實在是太方便了。他的性格太倔強,很多時候,與其說是剛烈,不如說是暴烈,這樣更恰當一些。

要命的是,他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來發洩怒火。再稍晚一些,他曾經在酒桌上與一個上級軍官言語不和。岳飛暴怒,一拳把那上司當場打昏。

這不是偶然的。岳飛與其他的中興將領相比,有一個本質上的區別。劉光世是軍隊裏長大的衙內,張俊、韓世忠、吳氏兄弟從小參軍,習慣了受軍法約束,哪怕遇到再大的委屈,如韓世忠被搶了活捉方臘的大功,也只是躲進角落裏生悶氣。

換成岳飛呢?

岳飛發現王彥作戰不勇敢,嚴格地說,只是不如他勇敢之後,就拒絕節制,獨領一軍出走。信不信他能一槍捅死敢搶他功勞的辛興宗?

早期的岳飛有種種缺陷,這都是他半路出家、沒經過軍隊專項訓練就走上戰場造成的。這非常危險,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岳飛就會成為一朵瞬間綻放的曇花,哪怕非常絢爛,也會黯然收場。他之所以能創造出後面的傳奇,成為中華民族首屈一指的軍人,是因為他能改正錯誤。

岳飛天性嗜酒,可後來卻滴酒不沾;岳飛不受節制,目無軍紀,可後來的岳家軍卻是宋朝三百多年裏軍紀最嚴明的軍隊。

這是多麽驚人的對比。

而這一切,只有先從刑場上活著離開才能實現。關鍵時刻,宗澤到了,他看見岳飛相貌威嚴、身材魁偉,覺得這樣一個壯士不去上戰場,反而要死在自家刑場上,實在太可惜了。正好,有一支數千人的金軍進攻汜水,宗澤將五百名騎兵撥給岳飛,命他戴罪立功。

五百對數千……“女真兵不滿萬,滿萬不可敵”,這兩句話連起來讀,讓人怎麽想呢?是說岳飛的生還幾率很渺茫嗎?

答案是,岳飛已經成為殺女真人的熟練工人了,他帶著五百名騎兵,將幾千金兵打散,然後帶著金軍主將的人頭回來交令。

宗澤大喜,他手下有百萬重兵,有不怕死的勇將,比如大將張捴在滑州之戰中以寡敵眾、死戰殉國。可像岳飛這樣以寡敵眾,還能讓金國人死得很慘的人,就不多見了。他馬上給岳飛升官,同時加大考察力度。不久之後,他找來岳飛,拿出了一本書。

下面的對話是一個經典。

宗澤說:“岳飛,你的智勇才藝,可以與古代的良將媲美。但是,你喜好野戰,這不是萬全之策。現在,你只是個偏裨,這樣做還沒什麽。可以後你當了統兵大將,還這樣怎麽能行?這本《陣圖》,你要仔細研究,以後會用到的。”

《陣圖》,指的是宋太宗趙光義在幽州城下大腿中箭之後,用來指揮軍隊,折磨潘美等第一批宋朝大將的東西。歲久年深,當折磨變成習慣、習慣變成傳統之後,這種東西深深印在了宋朝將官的腦子裏。作為一個文官,宗澤觀察事物的眼光很敏銳,他看出了岳飛的軟肋。不是科班出身嗎?那麽,請看宋朝高級將官們的職業手冊。

由此可見宗澤對岳飛的一片苦心,他要把岳飛培養成一個高級將領,給宋朝留下抗金寶物。但是,岳飛仔細翻閱《陣圖》之後,回答了幾個字:“陣而後戰,兵之常法,運用之妙,存於一心。”

這個“心”是什麽,用宋朝官方的語言來解答再合適不過了。很多年以後,宋孝宗追授岳飛官銜的致辭中提到:“……飛智略不專於古法,沈雄殆得於天資。”

天資,他的一切都是天生的,所謂天馬行空、不拘一格,他只需要在戰爭中不斷地挖掘自己,不必向任何人學習。

只是這時,他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獨當一面。他是宗澤手上的一柄利器,斬金斷鐵、殺技過人,但在宋、金對抗的全局上,他沒有太大的作用。

真正起作用的,是他之前的上司,那位似乎不夠勇敢的王彥。

王彥能有巨大的成就,還真是因為他不夠勇敢。事情要從岳飛離開他之後說起。那時,王彥的處境非常惡劣。

本來他有七千餘人,岳飛帶走幾百人,傷了點元氣,動搖了軍心。寨外有數萬金軍合圍,王彥決定立即突圍。潰圍之戰是慘烈的,等他沖出重圍,召集殘部時,發現只有七百多人了。

只剩十分之一的兵力了。

到了這一步,王彥的鬥志更加旺盛,他沒有乘機北渡黃河,回到開封周邊,而是帶著隊伍悄悄到了共城縣(今河南輝縣)的西山裏。他在那裏建立營寨,派人去聯絡兩河地區的民兵武裝,決心把抗金部隊擴大,在北岸與金軍周旋到底。

這時的王彥與東晉時的祖逖是多麽相像。同樣帶著不足一千人的隊伍;同樣去北方抗擊入侵的異族;同樣寧可戰死,也決不重涉江海回歸。

區別在於王彥渡黃河,祖逖過長江。

在西山的營寨裏,王彥的處境非常危險。金軍開出重金懸賞他的人頭。為了安全起見,他每天晚上睡覺都要換好幾個地方。

這樣做,明顯是防著自己的弟兄。可以想象,他的七百名士兵目睹這些時,心裏是什麽滋味。怎麽的,防賊嗎?

這真的會傷了眾兄弟的心。

與之相反的是,岳飛在侯兆川之戰時向王彥求糧期間的一件事。那時,他夜屯石門山下,周邊的金軍比王彥所面對的金軍多,身邊的弟兄卻比王彥的少。當天夜裏,有消息說金軍會趁夜襲擊,他的部隊全部被驚醒,只有他自己躺在地上睡大覺,一動不動。

於是,軍心安定了。

以此對照,王彥的處境很不妙,但是他的命好。某一天早上,他醒過來,很可能渾身酸疼、頭暈眼花。不知又換了多少個地方,以至於他看見身邊的幾個親信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親信們的臉上多了八個字——赤心報國、誓殺金賊。這是刺上去的,相當於黥面。誰都知道,黥面是用在囚徒和軍人身上的,為的是防止他們逃跑。

王彥的部下看他日防夜防、提心吊膽,為了能讓他安心,才自發刺上去的。他們用這個方式告訴王彥,自己決不叛離,要與他生死與共。

從這時起,人們稱他們為“八字軍”。

王彥深受感動,他敞開懷抱,更加真誠地對待自己的部屬,並以此對待兩河地區的民間豪傑。他的部隊迅速擴張了,有十九個首領來投奔他。他的兵力達到了十萬以上,幾百裏之內,金鼓相聞,都聽從他的號令。隨之而來的是戰鬥力的增強,金軍派人攻擊王彥的營壘,那人被嚇哭了,說王都統的寨子根本啃不動。

這是宋、金開戰以來從沒有過的事。

明打不行,金軍偷襲王彥的糧道,結果被王彥反偷襲,死了很多人。王彥在黃河北岸站穩了腳跟。這時,他決定起重兵北伐,收覆從前的國界。為此,他給宗澤寫了封信,希望宗澤配合他。

形勢突然大好,這等於是他替宗澤搭了一條通往黃河北岸的大橋。按宗澤原來的設想,這本應是在完善開封周邊,逐步擴張之後的事兒。

可王彥給了他一個驚喜,讓計劃提前了許多步。那麽,借勢反攻嗎?宗澤冷靜下來後,想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

想北伐,想覆國,以什麽名義?現在,開封城還是宋朝的國都,如果讓他來治理,頭銜都是“留守”,意思是暫時替趙構看家護院而已。這在特殊時期裏勉強說得過去,但是北伐覆國這樣的事,居然由兩個臣子私自決定,是不是越權了、太放肆了?

宗澤是一位儒臣,他心裏的脈絡分明,做什麽都堅守著最根本的為臣之道。於是,他給王彥回了一封信,要王彥來開封城詳談。

在談話之前,他要王彥最大程度地加強開封周邊的防守體系,比如把八字軍帶到黃河南岸來,沿岸布防,形成第一道屏障。

這樣做,才能讓趙構相信開封城是安全的,才能讓這位皇帝敢於回來主持北伐大計。

王彥完全同意宗澤的計劃,他率領八字軍渡黃河回歸南岸。一路上,金軍派重兵尾隨他,卻一直不敢攻擊。這支軍隊從敵占區回歸,開封周邊立即士氣大振。

王彥把軍隊全交給宗澤。宗澤給了他一個新任務。

王彥文武雙全,從軍之前是名滿河朔的名士,宗澤要他去見趙構,向他匯報兩河、開封等地的形勢,把趙構勸回來。

這個任務太重要了,只有完成這一步,才能進行後面的行動。王彥沒有耽擱,帶著少量親兵上路了。這時,他的心裏裝滿了北伐大計和這一年多以來的艱苦抗戰經歷。他熱血沸騰,他要喚醒那些冷血怯懦的宰執的鬥志。國家興亡,在此一舉。

他帶著這種心態見到了黃潛善、汪伯彥……這簡直是冰山和火焰的碰撞。王彥的一腔熱血淋到了黃、汪兩人的頭上,卻澆出來兩朵痛苦抓狂的蘑菇雲。這兩個宰執快要被氣瘋了,為什麽總有人來打擾他們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呢?

這個王彥說什麽兩河人民水深火熱,翹首盼望宋朝收覆失地。這本身就是個錯誤,要知道金國人是多麽守信用啊,自從他們離開開封之後,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黃河北岸。這樣不好嗎?為什麽一定要去找死呢?為什麽?

當天,他們話不投機,雙方都咬牙切齒。結局是王彥得罪了這兩個人,他沒法再開展下一步的工作。

很快,聖旨下達,傳來兩個命令:

一、王彥不必陛見;二、王彥不必回開封。

第一條是說王彥連趙構的面都見不到了,他總不能闖宮求見吧?第二條更絕,建炎集團覺得他太好戰、太激進、太不服管教了,尤其是他還有那麽多的直屬部隊。放他回開封城,讓他和宗澤勾結在一起,建炎集團還能掌控一切嗎?

所以,他們一定要將王彥留在身邊,嚴加看守。他們給了王彥一個官職,是武翼郎、閣門宣讚,充任禦營平寇統領。他的頂頭上司居然是——範瓊。

沒錯,就是那條在開封城破之後挾持宋欽宗、抓走宋徽宗、搜捕宋朝皇室人員的狗。這樣一個東西,怎麽算都是趙構不共戴天的死敵。奇怪的是,他居然敢到建炎集團來報到,而趙構也真的收留了他。

尤其好玩的是,當李綱殺死張邦昌,清理開封城叛黨時,範瓊不安了,他覺得自己的小命難保了。趙構居然下旨安慰他,說沒事,他肯定不會被殺,安心當官吧。

這是我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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